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马未都博客文章第828篇:阿福海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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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来是不想写这篇悼文的,最近朋友走的太密,不知说些什么好。可半夜忽然醒来,再也睡不着了,满脑子都是海波先生不清楚的影像,心想可能他想让我说些送行的话。
海波先生病重多年,得的是致命的病。我记得很多年前,他就和我说活不了许久了,可他一直坚强乐观地活着。海波先生宽额卷发,大眼浓眉,但笑起来眼睛会成一弯新月,喜如惠山阿福。每次见面时他虽脸色不好,但精神很好,声若洪钟,光听声音真不像个久病之人。这些年生活过得好,少有他这种视死如归的人,谈论自己的死如同谈论其它。
能拿自己的生死开玩笑的人不多,中国人忌讳谈生死,尤其患病之后。很多病入膏肓的人老是问医生,我什么时候能出院啊?给自己以希冀,给医生以难题。可生活中确实也有奇迹,被医生判了死刑最终出院高高兴兴地又活了许多年的大有人在。海波先生对我说过,早判死刑了,只是至今活着。他出入医院是家常便饭,手术刀剌开他的身体也是家常便饭,他先后做过十来次的大手术,别人听着都十分恐怖。
可在海波先生身上看不见恐怖,有段时间没见着,一问他,告之手术去了。那时秦公先生还健在,在秦公的办公室聊天,去晚了,海波先生的大嗓门唏里花啦地传出屋外,去早了,说不定海波先生又嘻嘻哈哈一会儿就来。
其实我和海波先生不能算太熟,对他的历史家人都不知道。如果社会是个江湖,没必要把见到的船都翻个底掉。海波先生编辑收藏杂志,赶巧早年我也是个编辑,说话投缘,一点即通。我记得秦公先生去逝纪念日就是他来约我写的悼文,今日又为他写悼文,人生无常,让人无法不去感叹。
江山与人生都不会因为感叹有所变化。江山是个自然,寒来暑往,日升月恒。人生有所感受,江山不会有所感受,人生易老天难老,昨日的满头乌发,今天已是花白,再有多少日子就会鬓发成雪?我满头黑发时,不曾知道自己会有一天白发多于黑发;今天满头花白,真不知有没有鹤发鸡皮老态龙钟的那一天。
人越老越畏生死,人越好越畏生死,反之不然。年轻不知愁滋味,别说生死了;日子过得苦也不怕生死,所以有人就用“还不如死了呢”解一时之气。
生死只是一个轮回,不论短长。唐代的孙思邈贵为最长寿之人了,今天看也成为久远的历史。他生命的长度只对他自己有意义,对历史对别人无非是一个尺寸,比较测量而已。能想通这些,对人生就会坦然一些,海波先生想必想得通透,他拖着病体的日子对他也是如歌的日子。
宗少山兄最先告知我噩耗的,信息短得不能再短:海波殁了。我心揪了一下,殁字今天少有人用了,古字古音的,与没通假。沉下漫过为没,夕阳沉没,没膝大雪;到头也为没,没齿不忘;想来古人造字功夫了得,浮沉江湖只是人生的片段,时间再久终有一没。所以孔子说:未知生,焉知死。
未知生,焉知死。这话够深度,不是每个人都能弄懂这六个字的。季路问孔子的是“死”,先生回答得十分巧妙。重生轻死,说易做难。重乃尊重,尊重自己和他人的生命,活的是明白;轻乃轻淡,不做纠缠。“生者为过客,死者为归人。天地一逆旅,同悲万古尘。”浪漫的李白都写过如此不浪漫的诗句,足见生死之外的生死玄学。
海波先生是回族,我总觉得他与明朝海瑞有点儿亲缘关系,海瑞也是回族,这事没机会问问他,成为遗憾。海波先生的讣告很老派,说:依穆斯林俗约,恳辞一切赙仪。我发短信回复李卫先生,表示哀悼之情。李卫告诉我,海波先生由于病魔缠身,不能常与好友相聚。但他时常谈及我当年的轶事。李卫安慰我说,你们有这样的过往,相信海波老师足慰平生。
我笑了,不知海波兄背后都说了我些什么,轶事总归轶事,散落世间,为人不知,修枝剪叶者,画蛇添足者均有之,朋友就是这样,能背后添些轻松笑料,构成清淡如水的友谊。道山已有多位朋友先行,想必海波兄此行能和他们继续聊天,述说轶事。依他的个性,我猜想他可以把有限的幸福生活拉长放大,如同北极冬夜五彩变幻的北极光。
2012.5.14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