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马未都博客文章第1027篇:侠客刘新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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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一年是哪年?我只清晰记得是个风雨如晦,凄冷森森的春日,我只记得是座宽而阔,高而深的古宅,穿过满是陶瓷碎片的过道,看见满视野似乎排列有序的国宝级官窑残器,我忘了和主人先打招呼,眼睛盯着瓷器一件件地快速浏览,直到他拍我的肩头,我才目光转向了他。我来前就知道,刘新园,景德镇陶瓷考古研究所所长,对于喜爱陶瓷的我来说,其名如雷贯耳。
如雷贯耳的刘新园先生披着件衣服,趿拉着鞋,这与我的想象有些距离。他笑着问我来这儿干嘛,我说喜欢,他哈哈大笑说,我这儿没一件完整的,都是残器。那天,案子上都是成化官窑残器,斗彩小杯,百个以上,似乎在排队,在拼接,听亲人安排,与生人见面。对于这些残器,刘先生是亲人,我是生人。
三十年前的景德镇像一个久病初愈的病人,慵懒羸弱,我记得第一次去时抵达已是深夜,草草住下。第二天一大早起来路边寻吃。忙碌的南方最好看的就是早上湿重的炊烟,吃早饭的小摊桌矮凳低,烟熏火燎,蜷缩着吃一碗什么交钱走人。景德镇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乡下的乡下,山区的山区。但满坑满谷的瓷器,让人心动。从那时起,大约有十几年的时间,景德镇大兴土木,珠山一带连续发现了明代落选的官窑,按刘新园先生的话说,面对如此遗物,又激动又惆怅,激动的是残片能对出基本完整的器皿,补充我们对那个时代的认知,惆怅的是十数吨若干亿片整理出来要待何年何月?
今天的人很难理解那时人的心境。今天的人对瓷器的认知,哪怕是残器也是以钱当先,张口闭口值多少钱,二三十年前的人没有这么世俗的观念。每个人都看守宝贝似的看住曾被朝廷命官抛弃的残器。那些永乐宣德成化的稀世珍宝虽因小恙被弃于地下,又因抛弃而得以重见天日。祸兮福所倚,福兮祸所伏。吉凶同域,否极泰来。
我对陶瓷的热情在那个年月少见,所以刘先生就对我说喜欢就常来,有的是东西给你看。只是东西太多,说着他带我去房屋后墙的夹道中看,堆积如山的残器,多为首次发现,而这些在过去只是个传说。传说中的永宣青花成化斗彩摆在你的面前,可你看还是个传说。可能是我太喜欢了,刘先生开玩笑地警告我,许看不许拿。说实在的,我当时真想拿几件,心里说这么多呢,都是一样的,拿几片回去研究怎么啦!可刘先生鹰一般的慧眼如芒在背,我只好心里念叨着“人穷志短,马瘦毛长”,自嘲解忧。
我那天的印象中都是瓷器,后来在哪儿吃的饭,吃的什么,一点儿都记不清。只记得人多屋冷饭凉汤咸菜辣,但心气很高,问了刘先生许多问题,该记住的都记住了,该忘的也就都忘了。刘先生与我一见如故,滔滔不绝,他口音有些重,有时候我听得半懂不懂的,也不便插嘴问,临散时才问他是哪里人,他说湖南人,来景德镇二十多年了,我记得我说要是我也在这儿待二十多年就好了,刘先生没接话,狐疑地看了我一眼。
刘先生的书那时并不多,我最早读与陶瓷相关的书没见有刘先生的。后来他送了我一本《蒋祈陶记著作时代考辨》,我读完有点如梦方醒的感觉。刘先生的行文力度跟他说话相近,刀刀见血,读之快然。刘先生最爱说的一句话是“我一生吃奶的力都用在写文章上了”,因为如此,可见用心;因为用心,方见成就。刘先生的陶瓷研究成就是墙内开花墙外香,他的性格不适宜在中国文化酱缸混,一语不合,拔刀相向,吃亏的总是他这种文人,可他一点儿也不在乎,我行我素,行走江湖。
与刘先生分手后我曾长久地琢磨他这个人。他与我见过的学者们都不一样,外观上不修边幅,说话也不修边幅,一副疲疲塌塌的内外,不装腔作势,说专业时两眼发光,果断而不拖泥带水,这让我深感过瘾。后来也在许多场合都见过刘先生,有一次见他西服革履的,我差点儿没认出来,一问才知刚给老外作完报告。我原来老以为中国许多知识分子让文革弄坏了,只能玩朴素范儿,上不了台面,一穿上西服就手足无措,可刘先生却下得厨房上得厅堂。我和他打招呼,心中的话没和他说。
陶瓷鉴定早些年是个冷门学问,偌大的中国能对陶瓷迅速做出判断的总共就三五个人。有名的我都接触过,每个人风格不一,大开大合者有之,中规中矩者有之,谨小慎微者有之;刘先生为前者,有什么说什么,从不藏着掖着,一听就让人痛快。后来陶瓷收藏热了,鉴定家就成了香饽饽,有人请了,坐头等舱了,拿鉴定费了,大鉴定家们就分出了高下,这高下实际上就是人品。
有一次刘先生来北京,我去看他,正巧有个人拿来一件罕物,喜欢陶瓷的人都对罕见之物又爱又恨,爱之稀世,恨之难搞,张三李四王五说法不一不算,还有大家吭吭唧唧地不做表态更让人不爽。刘先生见东西没半分钟就说,东西对;来人说某老判了死刑,说者一脸委屈;刘先生说,我那儿有,可以对照;来人立刻破涕为笑,让我知道了人脸上也有风雨雷电。
我听到刘新园先生西去是他走的第二天晚上,瞬间觉得突然之极。每次见到刘先生从未感到他有老态,总觉得他就是大哥。这个大哥在中国文化上有江湖侠客的意义,能包容能承担,有本事有豪情,在中国的江湖上,最难当的就是大哥。上次见到他时是在上海,吃饭喝茶,谈天说地,谁知人过中年后每一次分手都可能是终生的分手,回想那一刻顿觉心痛。
更觉得心痛的是二十几年来的相识弹指一挥间,记得细节不记得具体,记得音容笑貌不记得都说了什么。人生不可能让你记住所有,就像我初次见到刘先生的那个凄美的春天,那一年是哪年?
2013.11.5未写完
2013.11.7完稿于厦门鹭江宾馆